怪你过分美丽

喻文州第一次注意到黄少天,是在一次训练后。手脚纤细的少年和一群人打打闹闹的往外走,在门口遇到魏琛,大咧咧叫了一声魏老大。少年变声期的嗓音像是砂石滑过鞋底,粗糙低哑,并不好听。喻文州往门口看过去,黄少天正和魏琛说着什么,一手随随便便搭在他肩上,一点不像一个训练营里的预备选手。而魏琛也任他胡来,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然后大手一勾,也搭上他的肩膀,两个人就这么勾肩搭背的往外走。

出门的时候黄少天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打在他脸上,柔软的发丝看上去金灿灿的。很快瘦小的身躯开始从人群中穿过,每个人都笑着给他让开地方,直到他来到人群的末尾,在喻文州的面前站定,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吊车尾,让让。

在那之前喻文州也知道黄少天的。队长从网游里找来的高手,年龄比他还小半年,个头不高,带着广东人特有的那种瘦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却是个玩剑客的高手。

高手这个词对喻文州来说并不陌生,能进入职业圈的人或多或少都是个高手。例如嘉世的那个荣耀第一人叶秋,例如他们的队长魏琛,例如训练营里许许多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还有这个从网游里被挖来的被称为天才的黄少天。

但这个词对喻文州也是陌生的。他从来都不是高手,在训练营里他是垫底的存在,手速低的可怜,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还留在训练营做什么。

那是他和黄少天的第一次对话,他不知道黄少天那句吊车尾是跟谁学的,总之大家都这么叫他,黄少天也这样叫。声音不好听,态度有点嚣张,但在喻文州让开之后,他又急匆匆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谁看见了我的手机,谁看见了我的手机。

喻文州想,这人一句话说两遍,真吵啊。

他那时候对黄少天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像只猴子,吵得要命。但也并不算很差,因为在训练营里,很多人甚至连吊车尾三个字都叫不出来。他想黄少天那么急,到处找了半天,那点嚣张似乎也不是特别不能原谅。

因为很快黄少天也用同样嚣张的态度跟魏琛说都怪你跟我说话我手机丢了!

魏琛说屁,你怎么不说你尿裤子还是我给你嘘出来的呢!

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关系好的走到黄少天身边拍着他的肩说黄少别急,我帮你找啊。

黄少天有很多关系好的,但其实他刚来训练营没多久,甚至没一个星期。他是魏琛亲自从网游挖出来的,然后塞进训练营,不管真情还是假意,没人不愿意和他搞好关系。何况这个人不难相处,整天嘻嘻哈哈的,跟大部分十四岁的男生一样,没什么想法,不怎么主动搭理人,但别人要是找他,他也不拒绝。

喻文州在训练营里基本是一个人,作为同龄人,他的性格显得太沉闷了。有人说他操作那么差还摆着张死人脸拽什么拽。话是在黄少天耳边说的,喻文州在训练室的另一头坐着,距离不近不远,这话刚好传到他耳里。黄少天蹲在椅子上正在训练,听了也是嗯嗯啊啊的,连头都没回。

喻文州其实也没时间对黄少天想太多,他比一般人要忙,研究战术是他的业余爱好,而他的主业,职业选手的操作训练,他也要花费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不为别的,只为了让双手产生条件反射。对于一个在手速上天赋极低的人来说,想在此有所收获,除了这一点,他几乎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喻文州会注意上黄少天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因为这个人太过耀眼。说好听点是耀眼,说难听点就是蹦跶个没完。自从他来了,安静的训练室开始变得吵吵嚷嚷,别人不敢吵,只有他一个人,自己训练也能跟自己说个没完。

还有吧,喻文州想,那天黄少天回头的那一刻,阳光刚好在他脸上,就让他被晒得发黑的皮肤显得白了许多。大概跟传说中偶像剧里的柔光差不多的效果吧,眼睛大大的,鼻子尖尖的,双唇饱满,红艳艳的。

那一眼让喻文州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这只猴子好像还挺好看的。

训练营的日子并不是很好过,每天机械的训练方式让一群半大的孩子很快感到了厌倦。当早上再开始训练时,逐渐失去了不久前的那种热火朝天,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不耐、死气沉沉。

黄少天是这个时侯开始跟喻文州找事的。

训练营里每个人都因为枯燥而显得没精打采,只有黄少天在认真练习。荣耀对他像是一个挖掘不完的宝藏,就算是那些无聊的训练,也因为不断的自我挑战而变得有意义起来。也许是因为他每天晚上训练到深夜抬起头的时候,总能看到在另一端角落里的喻文州。也可能是当每个人都在躲避练习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还在积极向上。当一件事变得只有两个人在做的时候,这两个人的关系总会不自觉的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喻文州深切地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关注上黄少天的,但他并不知道黄少天是什么时候起开始注意起他的。总之大概是在秋天吧,他想,也可能是冬天。

十四岁的冬天,黄少天的公鸭嗓开始变得圆润,取而代之的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青涩。他的嗓音有些高,发亮,这让他说话的时候不再让人觉得烦躁,而富有一种少年特有的活泼与朝气。他的身高也随着这种变化而剧烈增长着,似乎只是一个冬天的时间,就比喻文州高了将近半个头。

喻文州的变声期早在十二岁就结束了,但他的身高增长的并不快速,甚至在同龄人眼里显得有些缓慢。瘦小的身躯,白皙的皮肤,沉闷的性格和细致的长相,这些都让他的队友们在嘲笑他是吊车尾的同时,又多了一个新的乐趣——像女孩子一样。

话最初是从黄少天的嘴里说出来的。因为共同训练的关系,他已经单方面找了喻文州无数次茬,用他的话说这是对吊车尾实力的挑衅。而他认为,量吊车尾也不敢迎战。

毕竟这个训练营又有谁能打得过黄少天呢?他的身高最高,操作也最好。他长的好看,有女孩子从他从前的初中特地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跨过大半个广州市来到蓝雨训练营,就为了亲手给他送一封情书。

喻文州有什么呢?他自己就像个女孩子一样,安静,细致,操作很差。

虽然黄少天说那是挑衅,但喻文州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攻击性。更多的是语言上的攻击,从吊车尾,到喻妹子。黄少天跟其他人差距逐渐拉大的同时,他也逐渐的开始疏远了那些模糊的面孔。直到晚上只剩下他和喻文州,枯燥的训练变得不再枯燥,他可以一个人讲一个晚上。从吊车尾开始,到你为什么还留在这,以强迫喻文州讨论这次的训练感想结尾。

其实每天晚上的话题都大同小异,但黄少天就可以把同样的意思用永远都不一样的话语讲出来。

喻文州的回复大部分是还可以,但还需要更加努力。

黄少天不服,他觉得吊车尾是没资格对自己的水平提出意见的。但话是他问出口的,他又不能自己吃回去。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吐了吃也是一种战术手段。

总的来说,十四岁的黄少天还是个心底比较单纯的少年。除了荣耀,他心里没装太多的东西。他对喻文州说不上多喜欢,但也并没什么很大的恶意。吊车尾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更多的是站在实力巅峰对底端挣扎的人最直白的轻蔑。

只是喻文州总不说话,黄少天却是个一刻不停的人。每晚当他训练结束抬起头的时候,只有这么一个说话对象。而这个对象很神奇,说话不多,却总能把他噎个半死。

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受,当自己的操作逐渐变得更强,看其他人的眼光也会有所不同。人们似乎都在碌碌而为,只有黄少天眨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逐渐变得面目模糊,一个个都差不多,操作没什么起色,人也只是嘻嘻哈哈的。

只剩下每个夜晚的训练室里,角落安静的身影,显得那么醒目。

十五岁的春天,喻文州迟来的发育期终于初见端倪,他的身高开始增长,并不像黄少天那样一个星期被魏琛说一次又长高了,喻文州的身高是一点点增长的,开始看不到什么变化,等到过一个月,黄少天有天隔着一排电脑远远看着喻文州在显示屏后面露出来的小半个脑袋,说你长高了啊。

喻文州说是吗?

黄少天说是啊。

话题到此结束。一个训练室里待了几个月,黄少天已经不再说那么多了。喻文州像是空气,不显眼,却总在你需要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黄少天是一个很难习惯的人,他怕生,死守着自己的领地,界限分明。对着熟人,和不熟的人,完全是两个态度。

而喻文州是无声的空气,让他无从分辨,在几个月的相处中模糊了那些界限,最后连黄少天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懒得再去刻意说那些没完没了的话。

不是一个熟人,却是一个熟悉的人。

他其实并不怎么搭理喻文州,毕竟黄少天那时心里还是一个一心只有荣耀的人。他想喻文州应该就是一个过客,每个人都认为喻文州只是一个短短的过客——他的操作太差了,不会在这个职业圈里久留的。

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夜晚空荡荡的训练室。

却也仅此而已。

打败魏琛是喻文州想了很久的事。为此他谋划过,以什么样的职业,在什么样的时刻,准备到哪种程度,才能达到最佳的成果。他想应该是术士最好用,因为这是魏琛玩的职业,只有这个职业可以让魏琛最直观的感受到喻文州的能力,而整个蓝雨也没有人能比战队队长的身份给予的认可更有分量。

事实证明喻文州的谋划很成功。他在最正确的时刻,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表面上他装作淡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并很快趋于平静。

这是一件虽然成功,但却令喻文州后悔了很久的事。这种后悔不是某一天突然出现的,而是随着时间的逐渐累积逐渐加剧。当二十五岁的喻文州再去回首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他得到了很多东西,大获成功,却并不能说是正确的。他想如果换成二十五岁的他,也许结果是一样,但是结局并不会相同。

喻文州不知道黄少天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但是他能确认,黄少天是从这一刻起认认真真的知道了喻文州的存在。

十五岁的喻文州站在人群中央,旁边站着黄少天,说吊车尾你真看不出来啊,很快又说以后不能叫你吊车尾了。

他的脚步伴随着黄少天PK的声音逐渐远去,最后在转角处回过头,人群尽头站着魏琛,远远的,并不起眼。

这一年对喻文州应该是转折的一年,因为他的人生从此变得不同。但他也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因为每一天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仍然是不间断的训练,训练,训练。每个夜晚,在训练室的另一头,坐着黄少天。

枯燥的训练增加了PK的环节,大部分时候是黄少天号召,喻文州被他烦的不行了只能同意。而所有的PK最后也都是黄少天获得胜利,对此他很不满。他说你拿出打败魏老大的实力啊,打成这样算什么?你看不起我吗?

喻文州不说话,他心里有些惶恐,又有些苦涩。他打败了魏琛,他的能力得到了两位队长的认可。他们看得很远,他们要的是统率全局的能力,是战术素养,是能带领蓝雨走很多年的人。

但他打不赢黄少天,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喻文州仍然是那个人人都能虐的手残,而黄少天却是可以站在这个游戏最顶端的人。就算他才十几岁,就算他的操作还稍嫌稚嫩,缺少足够的经验和应变能力——喻文州看的很远。如果说魏琛想的是剑与诅咒的双核组合,喻文州在那时已经想到了黄少天能到达的最高峰。

在他们都还小的时候,有某一个瞬间,喻文州曾经想过,黄少天有没有可能超越那个荣耀教科书,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个叶秋。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他又一次输给了黄少天,战斗的时间更长了,而黄少天除了手速更快,似乎没什么其他招数。

喻文州曾经那样遗憾,黄少天是个机会主义者,他对机会的把握能力让喻文州震惊,这个世上没有黄少天抓不住的破绽,只有他想抓。

但那样可惜,黄少天的全局性并不强。

蓝雨最初的条件并不好,为了省钱租着破旧的厂房,连空调都没有,只有风扇。很多时日,他们在空荡荡的训练室里,吊扇哗哗转着,黄少天专注的看着屏幕,热的汗流浃背,自己都没发现。而喻文州坐在距离他远远的地方,露出半个头,静静地看着他,热成那样,脸上全是汗。那时候的喻文州觉得,广州的夏天像是过不完似的。

黄少天对他的不满逐日增加,这种不满又不同于在那之前对吊车尾的轻视。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不满,他觉得喻文州像是轻视了他,明明每一次都打的那么艰难,他却总是能赢喻文州。他想,喻文州是看不起他。

他问过无数次,那你是怎么赢魏老大的。

喻文州说,因为你操作比他强。

喻文州认认真真回望他,很快黄少天的脸就涨得通红。周日的下午,闷热的训练室因为他的脸红而显得更热了,他脸上还有细密的汗水,猛地站起来,两手握成拳敲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的声音比这更大,他大声说,喻文州,你不过是吊车尾的手残,有什么资格评价魏老大?别以为你打败了他就可以张口胡言,我不许你说魏老大坏话!

喻文州想他那时应该说了什么,因为他们中间还有好一段距离。但是他想不起来了,他在那时候已经预料到魏琛的结局,无论对黄少天说什么,话语都是苍白无比的。黄少天太任性,他被魏琛惯得无法无天,在蓝雨里没有人违背他的意思,对于他的一切做法和想法,魏琛偶尔会插科打诨,更多的是顺着他说,那你就去做。

他是把黄少天引进这个世界的人,他放开手让黄少天自由的成长。对于黄少天的操作,他比喻文州看的更开,没什么可以束缚这个少年,倒不如看他能长成什么样。

总归不会让人失望。

喻文州想起魏琛拿着烟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这个赛季的比赛打得很糟糕,而且问题就出在魏琛身上。他的状态像是一下老了十岁,整个俱乐部都在盛传他可能不行了。

而现在黄少天为了他愤怒地同喻文州争吵,整个蓝雨都传的风风雨雨的事,只有黄少天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像那以前和那以后的每一天那样,维护着魏琛,说魏老大是最强的,他才不会被打败!

最后他们打了一架,摔掉了两把键盘三个鼠标,打翻了四五个椅子。都是常年宅在电脑前的网瘾少年,打架谁都不在行。喻文州仗着每天早起跑步的那点力气把黄少天压在地上,扭着他的手喘着气说别打了,黄少天说你让我不打我就不打,有本事你松开我啊,我一拳能把你揍飞你信不信!

喻文州说我信。

然后他松开了手,黄少天猛地转过身,真的一拳飞了过来。有气流顺着他的拳头迎面扑来,喻文州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直到那不大的拳头在喻文州的脸颊边堪堪停住。

黄少天气急败坏,他说喻文州你怎么不打啊!你为什么不打!你这样我胜之不武你知不知道!不行我们再来!你要还手啊!

喻文州定定看着他,之前被黄少天揍到的嘴角还一阵抽痛,他觉得这话唠真烦啊,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傻死了。

黄少天半蹲在他旁边,听了这话愣了一下。

最后还是喻文州先笑出声的,黄少天在他旁边顺势一坐,也跟着笑了。

他的笑声很清亮,比喻文州要明快很多。喻文州笑了两声就没再出声了,只是嘴角还保留着一抹笑意。他侧过头,看着黄少天笑个没完的脸。小麦色的肌肤满是汗水,还有在地上蹭上的尘土,外加被揍出来的伤,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些滑稽。

快到傍晚了,太阳西下,金灿灿的阳光顺着窗户打了进来,整个训练室里异常明亮。

黄少天的脸也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明亮。他笑了好一会,然后转过头,额角一滴汗水闪动着,说你看起来瘦瘦弱弱的,没想到挺能打的。

喻文州笑,说我可比你高。

黄少天不服,拉着他要比身高。

喻文州见过很多阳光下的黄少天。清晨时柔软模糊,正午时一片明亮。到了傍晚则因为光线的浓艳饱和,显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而十六岁那年,属于他们最初的那个傍晚,喻文州看到黄少天脸上细细的绒毛,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显现出一种少年特有的稚嫩。

喻文州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像是从未有过这样柔软的时刻。他细细打量着黄少天,他想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从未认识过这样一副模样。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尖,红艳艳的双唇,饱满多汁。

他想说点什么,他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时刻像是这一刻那样急于倾诉。

他想让黄少天知道这一切,在这布满尘埃的训练室里,在昏黄的阳光下,在十六岁夏天的一个傍晚。

一片安静中,有隐约的歌声从远处传来。是一首粤语歌,听起来很耳熟,大约是老歌,但想不起名字。男人的声音影影绰绰,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只是在这沉默安静的训练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黄少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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