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心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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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后G市很是闷热了一段时间，潮湿的气候还未完全散去，整个城市都像是被架在蒸笼里，放到烧开的滚水上一刻不停的蒸着，水汽层层叠叠，像是把眼耳口鼻都糊了起来，粘糊糊的，喘不过气。

月底的时候，蓝雨的人小聚了一下。聚会的由头随口扯了个，什么庆祝本周比赛10:0大比分打败轮回之类的。现任队长卢瀚文组织，邀请了作为老板的郑轩，带着几个当打的主力。六七个人，年龄最大的卢瀚文也不过才二十二，剩下一两个二十出头的，个把十七八岁的，最小那个才十五。一只脚踏进而立之年的郑老板面对一众参差不齐的小鲜肉，不禁心中亚历山大，给喻文州徐景熙李远宋晓各去了个电话。

这事是电话里他自己跟喻文州说的，李远不在G市过不来，宋晓说那天下午跟人约了可能晚点到，徐景熙倒是一口答应了。完了又懒洋洋说，给黄少打电话他没接，就劳烦喻总通知一下家属，一起带来呗。末了又问，喻总要来的吧？

几个人退役以后也不是第一次出来聚，每隔几个月半年的都会一起聚一次。谁组织的都有，基本上只要能到，大家都不会找借口不去。毕竟一起在蓝雨那么多年，他们这些人曾经共同见证了彼此的青春，也一同经历过一个璀璨的时代。相比起一般的同事关系，总还是多了些特别的意味。

周日的傍晚，交通虽然没往日的上下班高峰期那么拥堵，市中心一带却还是人多的可怕，不过两个红灯，喻文州堵了十几分钟。

他到的稍微晚了点，包间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卢瀚文带的一群小孩不用多说，郑轩徐景熙都到了，倒是徐景熙旁边坐了个意外的身影，让喻文州怔了一下。

于锋。

这个名字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黄少天不加掩饰的情绪，成为整个蓝雨的禁忌。那是他刚从蓝雨转会到百花的日子，除了战术分析，几乎不会有人在私下里提到这个名字。而他们这些人曾经的那些友情，也因为他的离去而逐渐淡了下来，最后变得好像比普通的他队成员还要陌生。

喻文州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他了，自从退役后，没了每次交手的短短会面，他们就不再有任何交集。上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电视里，作为百花战队的经理，代表战队在访谈里侃侃而谈。那时的于锋穿了一身西装，打着领带，连头发都被整整齐齐梳到了脑后，打扮的非常正式。

而现在他坐在徐景熙旁边，只随便穿了一件白衬衣，模样端正，一脸成功人士的派头，头凑在徐景熙旁边正说着什么，看着比前两年还要成熟许多。

随着卢瀚文的一句队长来了，他们的对话微微一顿，于锋转过来视线看着门口，在一群人的招呼声中，跟在后面微笑道：“喻队，好久不见。”

喻文州点点头：“好久不见，于经理。”

席间都算是喻文州的旧部，对喻文州的称呼还是照旧。倒是于锋，百花前年在他的带领下拿了个冠军，之后他退役，紧接着就荣升战队经理，这两年也算是春风得意。

两个人久未见面，握了个手，寒暄两句，喻文州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一桌人除了喻文州，基本都还是做着荣耀相关的工作。几个蓝雨主力不多说了，郑轩大小是个老板，徐景熙在蓝雨里任研发部经理，于锋是百花经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宋晓做起了电视直播的特邀嘉宾，就连不在G市的李远，也在蓝雨的市场部做着主管。

这种场合黄少天没来是十分稀奇的事，几个人难免起哄了几句。眼看着人到的差不多了，徐景熙说不等宋晓了，直接招呼了服务生让上菜。

于锋和喻文州坐在一起，这席上属他和黄少天渊源最深，随口聊起来了，问他怎么没来。

黄少天目前还是个无业游民的状态，他自己不说，这些从前的同事也无从知道他的消息。喻文州不好说他父亲刚去世，随口找了个理由就给带了过去。

正巧话让卢瀚文听到了，说黄少不来多没意思，不给我们面子也就算了，队长你去叫他都不来，太不把队长你放在眼里，简直过分。

毕竟退役了这些年，卢瀚文人也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开玩笑起哄比谁都在行。前一句还谴责黄少天不给喻文州面子，下一句就接着说：“这种恶劣的行为必须罚酒，人不来，家属代喝。”

徐景熙笑呵呵点头：“嗯嗯，家属代喝。”

几个小的不敢说话，郑轩一脸菩萨样坐在那跟看戏似的，喻文州只得无奈笑道：“也没有上来就灌酒的吧，好歹让人吃点东西。”

卢瀚文话是那么说，也不是真的要让他喝，这会酒都还没上来呢。喻文州这么说，他也见好就收：“酒欠着，队长你记得这回事就行。”

只有于锋仔仔细细打量他，在喻文州坐回来后，轻声说：“没想到你和黄少是真的。”

喻文州侧过眼看看他，精致的眉眼一弯，笑了笑，没说话。

“那时候还以为是我多想，”于锋说，“后来转走了也忘了，你们藏得还真深。”

说着也笑了笑。

喻文州说：“是啊，就你走那年的事，没想刻意藏着，之后被他们撞见了，队里都知道这事。”

于锋点头：“黄少那个性格……你们倒是挺配的，互补型。”

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又说：“时隔这么多年从你这里知道了真相，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呢？”

喻文州也笑：“都认识那么多年了，有什么好惊讶的。”

17

那么多年，从十四岁，到三十岁，他们一起经历了青春，一起成长，一起夺冠，一起分享彼此的爱情。

整整十六年，要说七年之痒都过去了两个，还要再多上两年。

三十岁，人的改变是很大的。二十岁的他们作为职业选手，很难想象有一天会这样穿着西装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不再做手操，也不再害怕手抖。二十岁的喻文州把未来三十年的事都想好了，一步步按着自己预定的轨迹走，却唯独不敢想象那里面会有黄少天的存在。而二十岁的黄少天，大概也并未想过他父母去世那天的场景。

于锋坐在他身边，看起来比从前要成熟很多。大概总是皱眉，双眉中间有一道细细的纹路，这让他看着像是比喻文州还要大一些。倒是身材瘦了不少，这个人肩宽，一旦瘦下来，衣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就好像是麻袋一样。

喻文州想了想，仍然想不起来他二十岁的样子。他在心里算着，于锋刚好是二十岁那年离开蓝雨去了百花。

第八赛季。对于蓝雨那大概是个多事之秋，一场失败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下了一层深深的阴影。

喻文州是一个胜负心很淡的人，胜利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达成目的的手段，他需要胜利，但他从来都不仅止于胜利。第八赛季的大部分失败责任都在他的身上，但他偏偏是所有人里最淡定的那个，他安慰队里的每一个人，承担来自高层的压力，面对记者的刁难，似乎都是很艰难的事，但事后回想，又好像只剩下了无所谓。输了也有输了的对策，他追求的从来也不是胜利本身。

而在十年后，经历过那次失败的人，大部分都还坐在这张饭桌上，叫着他从前的称呼，面目模糊，或者和从前一样，也或者有所不同。

他们说着荣耀相关的话题，聊着彼此的生活，问他黄少天怎么没来。

黄少天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回来了。

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通过几次电话，但大概是黄少天家里的事实在忙不过来，逐渐的电话也少了起来。他总说等家里的事忙完了就回去，日子一拖再拖，最后总也没回来。

现在人们都在问他黄少天的事，熟稔的就像在问他自己的事。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晓来了，徐景熙问他下午相亲结果怎么样。听说是相亲，不免又是一堆人起哄，宋晓被灌了三大杯啤酒，坐在那直喘气，苦笑着说瀚文你就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比谁都狠是吧。

当打的选手当然不能喝酒了，卢瀚文嘴里叫的开心，实际上连半杯啤酒都嫌多，不过这不妨碍他起哄的开心。

吃完了饭，说要下半场，一群人又跑去了KTV。这种地方一贯是小孩子比较喜欢，他们当年也曾经赢了比赛跑去玩个通宵。那时候老人退了个干净，方世镜回家结婚生孩子了，魏琛不见踪影，并不像现在这样还能一起聚一聚。喻文州带着几个队员出来，酒是不能多喝的，不过歌可以随便唱。

黄少天喜欢点张学友的歌，而郑轩则喜欢周杰伦。比较意外的是宋晓，有一把非常性感的嗓子，成名曲是陈奕迅的《浮夸》。

更早以前，还有于锋和林枫。

这些人里，走的最晚的是喻文州。他是最后一个退役的，同时也是走的最决绝的那个。退役后他回绝了蓝雨的留任，也婉拒了联盟冯主席的邀请，就这样一个人跑去了完全不相关的行业。

后来有人问他，就这么离开了荣耀，后不后悔。是以前的赞助商，不算很熟，当时怎么回答的也早就忘了，大概不过是随意敷衍了几句。

喻文州想他后不后悔呢？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是这样规划的，一步一步，他走的脚踏实地，没有偏离，没有差错，唯一的惊喜，也不过是一个黄少天。

他想大概是不后悔的。

但要说，总还是有些遗憾，冯主席不止一次人前人后抱怨，说喻文州不来联盟是多想不开。

喻文州笑，说我一个南方人，不适应北方的天气呀。

他在G市房子都买好了，市中心最好的位置，交通便利，闹中取静，周边设施齐全。将近二百平的复式，大部分时候他们住在一个房间里。剩下三个房间，一个采光好的做游戏室兼书房，一个小房间做健身房，剩下一个卧室留做客房。

基本上很少会有客人来，那间客房就成了他们的第二个房间。如果两个人吵架了，其中一个会去睡客房，有的时候是黄少天，有的时候是喻文州，不过还是黄少天多些。

他们请了个钟点工，定期会来收拾房子，平时的卫生两个人分开做。大男人虽然有些毛手毛脚，不过只要注意些，也不会很脏。何况喻文州还有点轻微的洁癖。

偶尔喻文州的母亲也来看看，帮他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做顿异常丰盛的饭。她会煲一手靓汤，每次黄少天喝了都会赞不绝口，夸奖的话一句比一句甜，说的她高兴的合不拢嘴。

黄少天喜欢喝汤，也想学。但大概是没什么天赋，跟喻文州母亲学了几次，水平总也就那样。后来喻文州实在看不过去，喝了他的汤说，下次我给你煲吧。等到那个周末，黄少天随蓝雨客场出战回来，一进家门就看到喻文州在厨房，身上穿着小熊围裙，手里拿着大汤匙，正在砂锅里缓缓搅着。

喻文州煲汤的手艺跟他妈妈一脉相传，味道很正。G市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这里的女孩子就算不会做饭，起码也都要会煲汤。黄少天喝着他的汤，笑眯眯地说手艺可以啊，能嫁人了。

这多好，喻文州想，他们在这里，他的家在这里。他不用去遥远的异地，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人生，他们可以过很好的生活。

何况G市虽然夏天热点，但气候还是比北方要好得多。

旁人看着是他在照顾黄少天。但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更恋家的像个大男孩，离不开对方的那个人，反而是喻文州。

最初的时候，他也没想得到，却意外得到了。

后来他想，既然得到了，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必然不能轻易放手。

然而在他们都年满三十岁的这个初夏，黄少天却并不在他身边。

于是他又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他想错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注意到的？

他回答了很多人关于黄少天的话题，他想一个刚刚丧父的人必然没那个心情也没那个精力出来聚会玩乐。

但最终他也没办法回答自己，为什么黄少天不在G市，为什么他不在这个地方。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周日，他是不是也和宋晓一样，刚刚结束了一次相亲？

为什么这一室欢歌笑语，却唯独少了个黄少天。